户籍被“高考移民”冒用，内蒙古一女生为学历验真跑八年
【高考移民冒用户籍】如果不是2011年一次偶然的机会查询中国高等教育学生信息网(以下简称“学信网”)，内蒙古女孩麻巧珍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在她临近大学毕业时，有来自山东的“高考移民”许娟娟冒用她的身份信息，从内蒙古考入了位于山西省的中北大学。
被冒名后，在学信网上，麻巧珍在内蒙古财经学院(2012年已更名为内蒙古财经大学——记者注)取得的学历已经无法获得验证，她手上的学历证书、学位证书成了事实意义上的“假证”。
内蒙古财经大学、中北大学、乌海市公安局、内蒙古自治区教育厅、山西省教育厅、教育部……从得知身份被冒用后，8年间，麻巧珍在这些单位间不停地奔波，问题始终没有被解决。2016年年初，尽管她从公安机关拿到了户籍被许娟娟冒用的证明，但由于学历无法认证，麻巧珍无法考取行业相关的资格证书，也无法考研深造。
7月16日，许娟娟向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表示，愿意配合麻巧珍处理学历的问题，但她提出，至少也要保证她有身份和学历，不能通过注销她的学历来保证麻巧珍的，“我也是多年辛苦考的学”。
户籍信息被冒用，学历“不翼而飞”
2011年11月中旬，麻巧珍打算报名一个资格考试，帮她报名的亲戚告诉她，该考试要求提供学信网验证的学历信息，可学信网上查不到她的信息。
学信网由教育部直属事业单位全国高等学校学生信息咨询与就业指导中心主办，是教育部学历查询网站、教育部高校招生阳光工程指定网站、全国硕士研究生招生报名和调剂指定网站。
麻巧珍2003年从内蒙古乌海市考入内蒙古财经学院会计学专业，2007年毕业拿到的学位证书和学历证书。怎么会没有信息，她赶紧登录学信网查询，让她意外的是，输入纸质学历证书及学位证书上号码后，查不到任何相关信息，网页提示“无相关信息或虚假证书”。
而通过姓名及身份证号查询后，网页上显示的是一个名字、身份证号与她完全相同，但照片完全不一致的人。网页信息显示，“麻巧珍”毕业于中北大学信息与通信工程学院电子信息科学与技术本科。该页面上还有另一个“内蒙古财经学院”的学籍信息，显示“该学历正在核查中”。
麻巧珍连忙致电内蒙古财经学院学籍科，得到的答复是“身份证号有重号，疑似冒名顶替。”麻巧珍回忆，“学籍科老师说，遇到同名同姓同身份证的情况，系统会默认后面上的、且学校更好的那一个是真的，所以就把前面的学历信息给顶下去了。建议我自己与冒名顶替者沟通，让对方主动注销学籍。”
她致电中北大学教务处，得到的答复是该校确有一个名为“麻巧珍”的学生，身份证号与她一致，2006年入学，2010年毕业，是通过内蒙古招生办提供的学生信息录取的，建议麻巧珍找内蒙古招生办咨询详细情况。
“我给内蒙古招生办打电话咨询身份证号重号这件事，接电话的老师经过查询，证实确有此事。”麻巧珍想不通，“上学前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怎么会被人冒用呢？”
学信网工作人员向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表示，学信网的信息是根据姓名和身份证号双重匹配每个人的学籍信息的，如果其中一项出现类似重复的问题，那可能出现需要再核验的情况，但一般并不会出现完全同名同姓同身份证号的情况，“除非是户籍信息出现问题”。
麻巧珍回忆起自己办理二代身份证时遭遇的蹊跷。2007年底，她曾来到乌海市海南区巴音陶亥派出所办理了二代身份证。制证完成后，由于她前往外地工作，就委托父亲前往巴音陶亥派出所领取。
“据我父亲说，他去领身份证的时候，户籍民警告诉他身份证有重号，就把已经办理好的新身份证剪掉，又办理了变更号码后的身份证，当时民警没有说重号的是谁，也没有给我父亲有任何的提示。”麻巧珍说。
2008年3月，麻巧珍从巴音陶亥派出所领到了新的二代身份证，但尾号已由302X变更为3046，“当时派出所也同意给我开具能证明我前后身份证号为同一人的户籍证明。”
得知学籍出问题后，她认为，问题的根源在户籍上，于是致电巴音陶亥派出所报案。“当时民警说此事需上报领导，等领导批示后才能知道下一步如何做。我请求他们帮我查假麻巧珍的户籍信息具体迁入迁出记录，他说系统升级后，旧系统的信息查不到了。”
冒名者浮出水面，八千元买的户口
令麻巧珍没有想到的是，一周后，当她再次致电巴音陶亥派出所，并提供了中北大学“麻巧珍”的学历信息后，当晚，她接到了一个神秘的电话。这个电话来自江苏苏州，他自称邱立新(音)，是倒卖麻巧珍户口信息的中间人，在电话中，他向麻巧珍坦诚，是他将麻巧珍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给了一个山东菏泽的考生，希望私下解决此事。
“他说给我钱，让我不要追究了，我就要求他恢复我的学籍。多次协商以后，他说买户口的人找我，户口被卖的人也找我，办这件事的人也来给我施加压力，我不管了，把电话给你，你自己联系吧。”麻巧珍说，邱立新给了她“假麻巧珍”的手机号，就再也无法联系上了。
2011年12月，麻巧珍终于和“假麻巧珍”取得了联系。“她主动承认她的名字不叫麻巧珍，她家当时花了8000块钱买了乌海户口，并作为内蒙古籍的考生参加了高考。”麻巧珍回忆。
在麻巧珍提供的另一段电话录音中，“假麻巧珍”向她表示，要将户口迁回老家进行修改，再改学信网的信息，“能改就改，改不了我就注销了，也不会影响你。”而事实上，这位“假麻巧珍”中北大学的学历至今仍未注销。
公开信息显示，2006年高考，山东考生使用的是自主命题的山东卷，而内蒙古考生使用是全国2卷。当年，山东省理科分数线本科一批为583分，本科二批为553分，而内蒙古自治区理科分数线本科一批为557分，本科二批为495分。两相比较，分别相差26分、58分。
通过乌海市海南区公安局户籍科，麻巧珍从太原市公安局尖草坪分局上兰派出所获得了“麻巧珍”进入中北大学时的户口迁移证复印件。该户口迁移证显示，“麻巧珍”的户口是从鄂尔多斯市鄂托克旗查布派出所(现已更名阿尔巴斯派出所——记者注)迁出。该所户籍民警接到麻巧珍的电话和邮寄来的户口迁移证复印件后向麻巧珍表示，由于系统升级，且该岗位多次换人，无法查询相关信息。
2016年初，麻巧珍看到了些许曙光。乌海市公安局户籍民警，通过对照片比对，找到了这位“假麻巧珍”的真实身份，并为麻巧珍出具了证明。这份落款为乌海市公安局、盖有“乌海市公安局户口专用”字样红色鲜章的证明显示，乌海市海南区巴音陶亥乡居民麻巧珍，户籍信息于2009年被山东菏泽市东明县长兴集乡东岗行政村许庄村居民许娟娟(原身份证现已以死亡原因注销)冒用。经认定，我市居民麻巧珍户籍信息为真实，冒名“麻巧珍”(许娟娟)为虚假信息。“目前，由此引起的虚假户口问题，我局正在调查中。”
“直接从户籍系统里面查出来的。你的户籍是一出生有身份证号码就是你的，她的是突然不知道从哪儿又跑出来一个。”7月13日，该民警向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证实，当年曾电话联系许娟娟，“她死活不改”，他也给山东省公安厅发过函，但一直未收到回复。
“当时我爸可能找了他们那边学校的人和公安局的人，跟我说还有一个内蒙古的户口，让我过去参加高考，我之前一直生活在山东，用的也是许娟娟这个名字。”7月16日，记者通过电话联系到许娟娟，她承认了家人曾为其办理“高考移民”的事实。
山东省东明县公安局长兴集派出所提供给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的一份重户口注销证明显示，许娟娟于2013年7月9日注销了其东明县长兴集乡东黑岗行政村许庄村的户口，保留了其姓名为“麻巧珍”的户口，注销原因为“重户口注销。”
至于内蒙古警方提供的信息显示许娟娟系“死亡注销”，长兴集派出所户籍民警介绍，许娟娟注销户口时，户籍管理系统还没有“重户口注销”这一选项，因此当时勾选了“死亡”的注销原因，在系统更新后进行了补正。
为何许娟娟本人的户口被注销，而“麻巧珍”的户口得以保留呢？长兴集派出所所长王进明向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解释，当时“麻巧珍”持户口迁移手续来长兴办理落户时发现其持有双重户籍，因为“麻巧珍”迁移手续齐全，根据本人申请保留了长期使用的“麻巧珍”的户口，将不再使用的姓名为许娟娟的户口进行注销。”
记者注意到，2016年9月山东省公安厅印发的《山东省户口登记管理规范(试行)》第五十三条规定：“公民有重复(虚假)户口的，公安派出所应当根据‘保留合法、注销非法’的原则，在调查核实的基础上依法注销公民非法取得的户口，出具注销重复(虚假)户口通知书。当事人拒不配合调查或者无法联系的，公安派出所可以在调查核实后，报县级公安机关核准并履行告知程序后，注销其重复(虚假)户口。”
跑了8年，一切真相大白，就是验真不了学籍
拿着乌海市公安局开出的证明，麻巧珍再次来到内蒙古财经大学。促请校方帮助她修改学信网上的信息。
2016年1月4日，内蒙古财经大学向中北大学发出了《内蒙古财经大学关于学生麻巧珍学历信息核查情况的函》，恳请中北大学协助核查其校学生麻巧珍相关情况。1月15日，学校收到中北大学《关于学生麻巧珍学历信息核查情况的复函》。复函中称，该校对学生麻巧珍学历信息进行了审核，并无异常，录取新生名册以及当年录取照片核对并与班主任核实，均与本人相符。
许娟娟向记者证实，中北大学曾致电她本人了解相关情况：“问我是不是自己参加的高考，报考的中北大学。我说是呀，是我自己参加的高考，是我自己的成绩，是通过国家正规招生上的中北大学，之后就没有联系过我。”
麻巧珍又将自己小学、初中、高中就读学校开具的证明、高中毕业会考考籍登记表、高考报名登记表、高中学生学籍表、高中毕业生登记表及相关证书，本科期间学生鉴定表、高等学校毕业生登记表、毕业证书，乌海市公安局证明、本人户籍证明、本人新旧两个身份证以及许娟娟及其父母相关信息复印件等材料，通过内蒙古财经大学教务处提交给了内蒙古自治区教育厅。
内蒙古财经大学向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证实，该校工作人员从内蒙古自治区教育厅获悉，2018年1月24日山西省教育厅回复内蒙古自治区教育厅《山西省教育厅关于协助核查学历信息的复函》，复函中表示该校学生麻巧珍学历信息属实、录取信息与本人实际在校就读信息相符。复函的附件中提到“麻巧珍个人档案已于2012年2月16日迁出，户籍信息也已迁出外省，派出所无法查询其户籍是否有变更。”
7月4日，中北大学招生就业处宋处长告诉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该校“麻巧珍”高考时的档案随个人档案迁出，学校现在无法进行核查。
“新生入校时，一般由学院和班主任根据新生的姓名、身份证、准考证等信息进行审核，审核通过后在档案室存放4年，毕业时装在学生个人档案里。”招生就业处负责档案管理的安老师介绍，“班主任也是根据手上的材料来审核，不可能到派出所去核查户籍信息，材料都是招办调过来的已经打印好的，我们也没有办法鉴定真伪。一般遇到身份证或者照片不一样的新生，我们会要求她去开证明，开不出来的话说明他有问题。”
学信网工作人员告诉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学信网上的信息一般学校上报什么材料就呈现什么。如果无法显示，并且学校确定上报了，需要学校后台截图发给学信网邮箱，他们来帮忙查看。
“每年新生入学时，我校按照相关规定对新生入学资格进行核查，2003年新生核查时未发现麻巧珍资料有相关问题。我校按照教育部、自治区教育厅相关规定进行了学籍注册及上传学生学籍、学历信息等工作。经查询学信网后台和联系学信网客服人员，未查到当年上传学历信息的确切时间。关于如果注销另一方学籍后，是否正常显示我校麻巧珍学历信息问题，还需跟学信网相关部门进一步咨询核实。”内蒙古财经大学教务处表示。
中北大学教务处学籍科杨老师表示，如果经过调查，确认麻巧珍身份有问题的话，将根据调查结果和相关规定，对她的学籍学历作出相应的处理。
“如无法在学信网打印，学生可到学校档案室进行开具，但解决不了网上查验问题。在学信网上的查验问题，需待公安机关将中北大学毕业生麻巧珍的户籍及身份证核查后才能给学信网提交申请，进一步解决。”内蒙古财经大学教务处建议，“为解决这一问题，麻巧珍应该向公安机关报案，因为这属于公民个人身份利益受到了侵害，学校无能力核查冒用问题。我校一定协助司法机关进行相应工作。”
奔波8年，麻巧珍手握各个地方开出的证明，却感觉仍是一个僵局。今年6月，中央扫黑除恶第15督导组下沉乌海督导工作，麻巧珍将自己信息被冒用的情况进行了反映。督导组对该案进行了交办，记者了解到，那张从鄂托克旗查布派出所签发的户口迁移证无法查询到底档。目前该案已经过初步的调查取证，对于民警可能涉及的问题已移交给鄂托克旗公安局纪检监察室调查。
“我只希望把该属于我的东西还给我，让我过正常人的生活。”麻巧珍说。
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见习记者刘言实习生顾航瑜